被異化的科學 西方科學的限度與反省 (二)
在幾百年的發展歷程中,西方科學逐漸按科學的規則把社會制度化。在這其中,接受系統的教育是獲得社會認可的必經之路。
文 ◎ 鄭健
即使察覺實證手段的局限性,西方科學還是占據了現代社會至高無上的位置。在人為的作用下,科學從一種實踐方法漸漸演變成為一種帶有宗教性的東西:科學主義。
五、從科學到科學主義:變異的開始
考察西方科學的源流,就會發現:希臘文明中那分析還原的概念思維和線型推演的邏輯方法,都是從人們觀察世界的日常感覺經驗中提煉出來的。問題在於,希臘人的生活感覺無疑是很有限的。而概念思維和邏輯方法的提煉,又進一步抽象和扭曲了這種生活感覺。
西方科學以這樣一整套概念和邏輯構造起來的理論體系,它本來只是人們對自然界的一種特定的理解方式;科學知識的掌握曾經也控制在少數人手中,並未大面積和深層次的干預人類的心靈生活。
文藝復興以後實證主義的抬頭,使得西方科學那原本從有限的生活感覺中抽象出的概念和邏輯,通過觀察、實驗的檢驗,獲得了更多的例證,披上了絕對真理的外衣;並反過來去演繹生活感覺,規範和剪裁生活感覺。從而使有限的更有限,狹隘的更狹隘,使人們生活在一個科學知識構成的封閉世界裏,循規蹈矩。
這其實是對科學精神的一種變異。科學知識本來是來源於一種思維方法,一種意識型態,一種價值觀,就像戴著灰色眼鏡看世界,看到的只能是一個灰色的世界。如果將之錯認為是世界的全部真相,人類就已經開始人為地讓科學誤導自己。
近代科學完全立足現實而發展,以是否可視、可觀測為科學與「非科學」的楚河漢界,是實證方法的惡果;人們盲目相信科學萬能,完全陷入可視的現實空間,認為可視即真,不可視皆幻,更飽受實證精神之束縛。
生活感覺的無限豐富,正在於跨越可視與不可視的界限;觀察與觀測,做一個旁觀者,對探索可視的空間有巨大效能;體驗和領悟,把自己內置於世界之中,做為浩大宇宙的一份子,則可以領略不可視空間的無盡風光。
西方科學對世界的把握,只適應著種種生活感覺中的一種,而且並不是最好的一種。它所提供的知識結構,局限性極強。二十世紀歐洲著名的科學哲學家胡塞爾在他的著作《歐洲科學的危機和超驗現象學》一書中表示:「現代人讓自己的整個世界觀受實證科學支配,並迷惑於實證科學所造就的『繁榮』。這種獨特現象意味著,現代人漫不經心的抹去了那些對於真正的人來說至關重要的問題。只見事實的科學造就了只見事實的人。」
需要補充的是,西方科學對「事實」的理解也局限在實證的、可視的範圍內。按照它的觀點:(一)物理物質是唯一的實在;(二)積累的、公認的普遍真理或普遍定理是不可動搖的;(三)就普遍真理或普遍定理而言已系統化和公式化了的知識是不可動搖的;(四)積累的、公認的科學方法是不可動搖的;(五)通過應用科學方法獲得並被驗證過的知識是不可動搖的。科學於是變異為科學主義,現有的已形成封閉格局的所謂「科學知識」,成為「現代人」恪守的價值觀。
六、從科學主義到科學宗教:價值的實證還原
科學主義為人類帶來意識型態上的限制,導致近代社會的強烈世俗化。種種美好的價值都遭到挑戰:不能用科學的方法實證證明的,都是無意義的。科學試圖吞沒人生的意義,試圖說明一切不可視、不可測量的事物均為幻象。一九九二年出版的信仰與宗教詞典在描述科學主義時說:「它用物質說明敬畏、想像、美、善、真理,並被認為擁有對心靈痛苦、苦難和道德問題的答案。」
宗教受挫,傳統斷裂,一切唯科學馬首是瞻。科學社會學家郝勃斯(A.H.Hobbs)認為,科學主義「相信科學能回答所有的人類問題,它使科學成為哲學、宗教、習慣方式和道德的替代物。……它是信念的一種形式,一種塑造思想,影響行為的教義。」
對於科學本身所具有的宗教性,大眾可能還感到有些陌生。哈佛大學教授杜維明認為:「從廣義的宗教定義來說,任何有生命力的意識型態都有宗教性,都有其特殊的終極關懷。」(《現代精神與儒家傳統》)
人們已經漸漸明白,「科學本非萬能,人們偏把它當作萬能,於是現代科學反成了科學宗教了,內容充滿的是迷信。」(《玄境:道學與中國文化》,一九九六,張緒通)
那麼,西方科學這種現代社會的宗教為人們提供了一種怎樣的終極關懷和宗教世界觀呢?
首先,它認為可視的物質世界是唯一的世界,這一世界是無數互不相關的基本粒子的機械組合,按照「從複雜還原到簡單」的邏輯,如果無法測到基本粒子的思維和價值觀,那麼我們所處的世界同樣「沒有思維和自己的價值觀」。(弗雷德里克.費雷)
其次,它認為世界對於人是「純粹客體」,強調實證即意味著排斥一切主觀因素,維護客觀性的絕對權威。法國還原論生物學家雅克莫諾說,人類必須接受現代科學的內涵:「他是完全孤獨和孤立的。現在,他最終真正認識到,他像一個吉普賽人,生活在一個異化世界的邊緣。這個世界聽不到他的音樂,無論對於他的希望,還是對於他的痛苦或罪惡,這個世界都無動於衷。」(弗雷德里克.費雷)
第三,由於精神的地位在宇宙中失落,無論對個體還是人類,肉體生命都絕無永恆可言,又由於人和宇宙處在極深的對立之中,關聯的外在性和組合的機械性決定了人對待他人和世界採取「無所謂」的價值態度。
第四,唯一有意義的是遠遠超出人性需求(NEED)的無限的物質慾望(WANT),慾望的滿足便是好的、善的,便是進步與發展;相反便是壞的、惡的,便是倒退與災難。
第五,由於只有科學能支撐這樣的進步與發展,因此科學便是上帝,科學家便是紅衣主教。如美國哲學家費耶阿本德所言:今日人們信仰科學家的意見甚於中世紀的人崇信紅衣主教。相應的,大學與研究院便是教堂與修院,科學發達國家(如美國)便是天堂。反科學者則被貶入社會底層,「沉淪下僚」,不僅飢寒交迫,而且萬眾唾棄,遠甚於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這便是西方科學這一宗教的系統面貌。由於「利用」消滅了「正德」,更歪曲了「厚生」,它的獨斷性就變得尤為誇張:「非科學」意味著荒謬,「偽科學」意味著罪惡,無法實證的一切感覺經驗和價值信念的合法性統統被剝奪!
回顧二十世紀的歷史,西方科學這一具有強烈排它性的宗教在統一人類思想方面,確實超過了歷史上所有宗教。達爾文所謂「全世界未開化的民族」均已皈依西方科學這一「光憑信心迷信的大教會」(《玄境:道學與中國文化》,一九九六,張緒通),迷信實證科學達到瘋狂的地步。這難道不是人類的悲劇?
七、科學宗教的困難:存毀之間
人類信仰科學,流弊所招,主要體現在生態環境的失衡和人性倫理的失落。由於持著「無所謂」的態度,在瘋狂的物慾支配下,人們隨心所欲的對待世界,一面掠奪,一面污染,涸澤而漁,打破了自然原有的均衡;由於持著「無所謂」的態度,在瘋狂的物慾支配下,人們隨心所欲的對待自己與他人,犯罪、亂倫、吸毒、自殺,紙醉金迷,摧毀了社會原有的和諧。
自然的報復,再加上人們彼此互相報復,兩相交織,愈演愈烈,已經將整個星球推向了毀滅的邊緣。
更令人憂心的是,人對於西方科學的信仰,含有極強烈的外在強迫的因素:科學和政治、教育、商業等文化型態廣為聯姻,以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現代商業廣告不僅刺激物慾,而且不斷創造新的物慾,通過聲像灌輸強行種植在人們心裏,以便傾銷科技的新發明,就是科學商業化、商業暴力化的典型例證。
有人認為西方科學衍生出的弊端與科學本身無關,主張科學是純中立的、工具性的,是不具備價值性的。西方科學的發展與自然環境的變異及心理情感的變異能夠毫無關聯嗎?這種截斷源流聯繫的說辭並不符合辯證法的思想,更不會為任何一位誠實而有良知的人所接受。正是西方科學的利誘(技術發展)與威逼(文化霸權)使人類走向毀滅邊緣。
作為一種宗教,西方科學起到的作用原不僅僅是物質和技術的發展,它一方面保持著純客觀的外表,另一方面卻教化並塑造著現代人類的思想。思想,傳統上是宗教與哲學的範圍,正統宗教都講道德,而科學不講道德,只相信物質,那麼科學對人類思想的影響其後果就可想而知了。
其實西方科學內部,也在不斷修修補補:如系統論和粒子靴絆假設試圖恢復粒子間的聯繫;「無限再循環」理論試圖恢復人和自然的協調;量子力學的最新發展則暗示人對宇宙奧祕的探索是不可能的。
科學宗教已開始四分五裂,紛紛放棄原來那種原教旨主義的立場。但系統論「整體大於部份之和」的主張並不能兼顧事物的複雜性與相關性,而東方傳統科學則「走上了一條與系統論相反的路,它證明著事物是一種全息關係,部份映現著整體,並凝聚著整體的各種信息。比如,人是宇宙的縮影,而人身上的各個部份又映現人的整體,耳朵是一個人的信息體,手也是,再進一步,如手的第二掌骨又是人的整體縮影。其實何止手的第二掌骨,人體的任一節肢系統,從最長的股骨到最短的指骨,均有對應人體各部份的穴位,每一個部份都是全息單元。這就是東方思維的特殊性。」(《和先哲對話》,一九九六,陳志良)
「無限再循環」理論則忽視了「再循環本身要使用資源,消耗能量,產生熱污染,歸根到底,像其他措施一樣它恰是一種工業活動。再循環是有用的、必要的,但想像它能提供任何根本的解決,實在是一個幻覺。」(Porritt, Seeing Green, Blackwell, 一九八四)
而東方傳統科學則主張將對宇宙自然的崇拜與敬畏,將陰陽調和、天人合一的有機自然觀,將節儉、自律、人性化的生命觀,作為指導我們行為的更根本的出發點。量子力學對把握世界的可能性的悲觀態度消解了西方科學存在的基本框架,更標明東方科學精神前景輝煌。老子云:「反者道之動。」西方科學的宗教型態,是它的異化的極致;「厚德載物」(《周易》)的東方科學,必將取而代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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