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的人類學:一種交織著話語暴力的「障眼法」
作者:劉宗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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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8日訊】 (導讀:科學的人類學之所以戰勝古典的人類學,並不是由於它較
之後者更好地解決了問題,而是由於它較之後者更好地掩飾了問題,這與其說是一
種科學精神,不如說是一種交織著話語暴力的「障眼法」:讓學科的從業者只看到他
該看的,把對學科構成威脅的未知之域屏蔽於視野之外。或者,障眼法原本就是科學
精神的秘義:正是憑借控制實驗之類的策略,科學才把那些無法控制的東西排除在人
類經驗之外,科學的所謂經驗實際上是被實驗這種「新工具」(培根)控制了的經驗
。科學之光引導著人們的目光,映入眼簾的就只能是科學的光明面,陰影永遠落在看
不見的角落。科學與魔術,總是難分難解。
一
自從技術擺脫了巫術的魔障,科學解除了玄學的夢魘,科學技術就像脫身曹營的關
雲長,一路高歌猛進,勢不可擋,科學技術在改天換地的同時,也使人類的精神世界
改頭換面:科學塑造了人們理解世界與自身的基本視界,科學性成了判斷一門學術是
否夠格稱得上是知識的最終標準,甚至連哲學、歷史學、詩學等這些曾經顯赫一時的
古老學科,如今也必須接受科學的檢驗,只有具有科學性,才有資格被列入人類知
識的殿堂。科學君臨天下,因此,追求科學性,實現科學化,就成了當代人文學術的
一種甚至是無意識的衝動。人類學,可以說是人文學術追求科學化的急先鋒。
常識理解的自然科學的科學性主要在於其經驗性或實證性,人類學由於以實證性的田野
作業為基礎,因此就天生具備了科學性,具備了成為人類知識的合法條件。正是這一點
,足以使人類學在人文學界傲視群學:天下唯我是真金不怕烈火煉,經得起經驗和實
踐(實用)的檢驗,你們哲學是面壁談玄,歷史學是紙上談兵,詩學更是癡人說夢,
全憑文人信口說來,多是既經不起經驗檢驗或者無法檢驗又於事無補的「賈語村言」
,不該在人類知識的神聖殿堂中濫竽充數。
正因為人類學閃耀著科學性的靈光,一些與人類學的研究題材搭界的傳統人文學科,
如神話學、民俗學、文化史學、藝術史學,乃至語言學、歷史學,紛紛皈依人類學大
旗,不僅祭起了人類學田野作業的法寶,而且在理論方法上也虛心向人類學求取真經。
二
著名的劍橋神話學派的衰落就與科學主義在人類學中的得勢密不可分。神話與儀式
的淵源關係,曾是本世紀上半葉神話學界的一大公案。弗雷澤在《金枝》一書中用豐
富的巫術儀式和神話資料相對照,暗示了神話與儀式之間的淵源關係,他的劍橋同仁
J.H.哈瑞森和S.H.胡克等古典學者由此一暗示出發,對巴比倫、古埃及、古希臘和希
伯萊文獻及文物所記載的神話和儀式詳加賾考,得出了儀式先於神話、神話只是巫術
儀式的解釋的結論,是為著名的「儀式-神話說」。劍橋的古典學者依據這一學說,
對古希臘神話、《聖經》神話、中世紀戲劇和傳奇乃至莎士比亞戲劇的儀式原型詳加
賾考,將天國諸神還原為人間巫史,將諸神的故事還原為巫史的法術道行,將神話世
界的時間空間還原為節日慶典的時間環節與祭壇道場的空間格局,總之,將恢詭譎怪
的神界還原為樸實平凡的紅塵俗界。在這些學者的筆下,許多垂疑千古的放誕神話都
得到了透徹熨貼的解釋,這就是在神話學史上赫赫有名的劍橋學派。
實際上,儀式與神話的關係問題並非「雞與蛋」的問題,稍有點歷史的見識,就不難
對此問題作一了斷,只有在缺乏歷史見識的人類學者看來,這才是一個「雞與蛋」的
問題。儀式與神話所賴以存在的表達媒介,就決定了兩者發生次序的先後。儀式與神
話都是神聖敘事,只是兩者所用的表達媒介不同,儀式是以身體動作、姿勢等行事,
神話是用口頭語言說事,在發生學的意義上,人類的身體語言肯定早於其口頭語言,人
類用舉手投足表情達意較之用遣詞造句表情達意更直接,也必定更早,人們最早肯定是
用儀式再現經驗、保存知識、傳授技藝的,在語言產生以後,才用語言這種更便利的
方式將儀式所述之事記錄和複製下來,這正如信息時代的人們把先已記載於書冊的知
識錄於電腦磁盤或光盤這種更便於處理和傳播的新型媒介一樣,而儀式這種神聖行事
著於語言,就是神聖話語,即神話。
劍橋學派的儀式-神話理論實際上是一種很好的理論,說它好,不僅是因為它在理
論上能夠自圓其說,而且更因為它較之其他種種神話學說更具可操作性。神話之所
以成為「學」,是因為神話之人物、事情、時空結構恢詭譎怪,令人莫名其妙,因
莫名其妙,故需解釋,解疑釋惑,讓神話敘事之絢爛歸於人間故事之平淡,為此,
一種神話學說就應該能夠揭示神話在平凡的生活世界中的文化原型,並重建由平淡
的凡俗事情到絢爛的神界傳奇的演變過程。
儀式-神話學派將神話敘事與儀式行事相印證,舉凡諸神怪異的形象、超逸的故
事以及神話世界恢弘的時空構造,都在凡世儀式的行事中得以妥貼的落實,這一
點,是其他各種神話學理論——包括最「先進」的結構主義——無法達到的。
這樣一種言之成理、行之有效的理論最終卻在理論競爭中落敗,就並非是理論
本身的原因,而且必定有其他緣故,說穿了,是由於它生不逢時。本世紀三、四
十年代的文化研究在科學主義潮流的裹挾下,已由歷時范型轉向共時范型,學術
風尚大變,對起源、歷史的刨根究地早已不時髦,而劍橋學派仍對神話的起源孜
孜以求,就顯得大不合時宜,遭人唾棄雖非理之必然,卻是勢之當然。有理不一
定說得清,正義之師不見得戰勝虎狼之旅,學術上的盛衰興亡,也自有一部秘不示人的「兵法」。
自此以後,神話的起源問題和其他一系列的歷史發生問題一道,都被人類學視
為「雞與蛋」之類的問題,視為經驗所無法回答的問題,被有意無意地避而不談
。如果那個人類學專業的新手,貿然觸及此類問題,照例會受到師傅們的警告:
咄!這是你該問的嗎?此類問題實際上成了人類學的禁忌,就像性與生殖等「發
生學」問題對小孩子是禁忌一樣。日久天長,此類問題就從人類學的視野中宵遁
了,人類學家再也想不到要追問這樣的問題:根本性的問題先是變成了無意義的
問題,最後又變成了「不成問題」。一個總能把問題變成不成問題的學科,自然
是永遠正確,因此也永遠「科學」。——「科學」一詞的民間意義之一就是「正
確」,但「正確」的卻不一定是真理。
因此,科學的人類學之所以戰勝古典的人類學,至少在神話學領域中,並不是由於
它較之後者更好地解決了問題,而是由於它較之後者更好地掩飾了問題,這與其說
是一種科學精神,不如說是一種交織著話語暴力的「障眼法」:讓學科的從業者只
看到他該看的,把對學科構成威脅的未知之域屏蔽於視野之外。或者,障眼法原本
就是科學精神的秘義:正是憑借控制實驗之類的策略,科學才把那些無法控制的東
西排除在人類經驗之外,科學的所謂經驗實際上是被實驗這種「新工具」(培根)控
制了的經驗,現代世界因此就是一個科學之光普照的世界:科學之光引導著人們的目
光,映入眼簾的就只能是科學的光明面,陰影永遠落在看不見的角落。科學與魔術,
總是難分難解。
科學的障眼法讓人類學喪失歷史眼光,但是,人之所以為人,正因為他是歷史性的,
人類歷史的變遷總是使人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回首歷史,人文學術之所以產生並永世
不衰,正是因為「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之類的問題常問常新,一切
人文學科本質上都是歷史性的,而當人類學對歷史問題不再過問,甚至喪失了提出此
類問題的能力的時候,它還能是「人類」學嗎?
或許,它真能,後現代時代的一味趕著升級換代的新人類們不是正在把歷史作為一
種過時的「版本」撇進「回收站」,不是越來越跟著感覺走嗎?這或許就是對現代
人類學活生生的證實,或者,新人類只是現代科學包括現代人類學製造出來自我證
實的「人類版本」。
(摘自士柏網,原題:<<人類學:科學性及其障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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