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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11日 星期二

老木工阿慶伯的故事(九): 柳暗花明又一村

 


老木工阿慶伯的故事(九): 柳暗花明又一村
 
作者:侯念祖
 
【?見網2005年11月05日】九、柳暗花明又一村
接下來的一段時日,除了幫忙些家務之外,阿慶依舊每日花費大量的時間重複閱讀這些古書,所不同者,經過上次摔跟頭的經驗之後,他更能靜心閱讀了。在這段期間,他也曾再訪老秀才兩回,主要是在一些他所認為的關鍵的不明白之處,去請教老秀才的意見。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了,和清水老醫師的一個月之約就這麼到來。在離家前的一夜,阿慶猜測著,老醫師要他找出《魯班經》來讀,目地到底是什麼呢?老醫師也懂得《魯班經》嗎?明日,老醫師又究竟會給他什麼樣的考驗?甚至又會想出什麼古怪刁鑽的話來為難他呢?他要是無法應付老醫師的要求,得不到那份工作是一回事,給阿和伯、給阿成師,甚至是給自己丟了臉,那又該怎麼辦呢?


正在越想而心頭愈亂之際,阿慶突然心生警覺,他正正心、儆醒的警惕自己:「怎麼又靜不下來了?我是不是又在有求些什麼呢?我為什麼還刻意的去求呢?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夫唯不爭,故無尤。』我去求,也就等於去爭,那不就是遠離了『道』嗎?不爭,就不會有怨尤,我應該要記住呀!」


於是,阿慶決定不再煩擾於這些事,明日就是依約去拜訪老醫師,自然的和他應對即可,得到這份工作固然是好,就算得不到這份工作又怎樣呢?外地的工作機會一定也還不少,就算一時找不到作木的工作,到海邊曬鹽去也無妨呀!


心頭一定,阿慶便從容的做著出門前的準備,揀了些隨身之物,連同那本《魯班經》一同放入行囊,再與老母閒話一陣後,便安枕入眠去了。


第二天,不到十點,阿慶就來到了老醫師家門口,叩了叩門,應門的依舊是那位和善而令人感到親近的醫師娘,醫師娘看到阿慶,眼中流露出詳和的光采,便道:


「你來了呀!歡迎!歡迎!快進來,外頭天氣真熱。」


便在前頭領著阿慶進了玄關,然後回身吃力的拉著那扇拉門,好不容易關上了門,便笑著對阿慶說:「我還在等你幫我修理這扇門呢!」


阿慶心生感激,禮貌地欠一欠身,向醫師娘道了一聲謝。


醫師娘招呼阿慶在客廳裡坐下,依舊是上回那個位置,然後替阿慶倒了杯水之後,便走到客廳後頭的房間內,將老醫師請到了客廳裡來。


「嗯,你來了,很好。」老醫師一走到客廳,就幾個字簡單的和阿慶打過招呼。阿慶連忙起身回禮,待老醫師在上首的那張單人沙發上坐下後,才又回座。


老醫師的神情仍舊威嚴,炯炯有神的雙眼並不立刻看著阿慶,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老醫師這才將頭轉向阿慶的方向。


「我上次問你的《魯班經》,你讀了嗎?」老醫師一開口便單刀直入,而且,言下之意是阿慶必然要找到這本書才是。


「是的,我找到了,也讀了。」阿慶恭謹的回復。


「很好……那讀出些什麼心得來了嗎?」老醫師緊接著問了這個問題。


「嗯……」阿慶思索著,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便再開口說:


「我在想,我很感謝你要我去找這本書來讀。」


老醫師臉上一下閃過一絲詫異的神情,但很快就恢復慣常的冷峻與威嚴。


「嗯,我並不求你的感謝,但是我還是想知道,你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老醫師打量著眼前的這位年輕人,隱隱覺得他和一個月前相比,似乎有些不同了,但卻又無法確切的辨認出是哪兒帶給了他這樣一種感覺。


「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說的清楚……這樣說好了,這本《魯班經》我讀了,而且因為這樣還不只讀了這一本書,我還讀了其它的書,然後,這些書給了我很大的收穫,這些都是我以前從來都不知道的道理,那因為是為了讀《魯班經》,所以我才有這樣的機會,所以,我是很感謝你的。」


對阿慶而言,過去的這一個月所發生的事,的確是很特別、很難說得清的經驗。因此,即使他有很多感覺想說、可以說,但是這一時之間也只能先說這幾句話了。


但是這幾句話顯然已經大大的超出了老醫師的預期之外,他炯炯有光的眼神突然之間多了幾許疑惑,面部表情也不自覺的放鬆了些,臉上那兩道法令紋竟也因此顯得柔和了些。


「哦?你說說看,除了《魯班經》之外,你又讀了些什麼?」終於有件事可以引起這位看來「不動如山」的老醫師的興趣了。


「是這樣的,因為我向我們鎮上一位老師請教些《魯班經》裡的問題時,就順帶從他那兒借來了《老子》、《莊子》、《墨子》、《韓非子》、《淮南子》、《論衡》,然後也翻了家中原本就有的《大學》、《論語》這些書。當然,因為我以前只讀到了小學四年級,所以這些書我雖然都看過了幾遍,但是並沒有完全瞭解,並不能算是讀懂了。」阿慶小心翼翼的回答著,他知道在像老醫師這樣讀過很多書的人面前,談這些讀書的事情,可不能說的太膨風,免得「班門弄斧」就鬧笑話了;況且,他又是真的理解有限,所以回答起來,自是多了一分謹慎。


老醫師這時表情再現詫異,而且不再是一閃即過,卻是掛在了臉上頭。他心裡頭疑惑著:


「諸子百家的書我也讀過不少,一般人讀這些書也並不奇怪,但是,總是對哪一家、哪一派感興趣,然後選擇了讀,從沒聽過有像他這樣,讀得這麼雜的。而且,一個月的時間要讀這些東西,雖非絕對不可能,但也是有著相當的難度的,更何況他只是一個小學沒有畢業、學徒出身的木工,這種讀法真的讓人很難置信!」


老醫師挪了挪身子,往阿慶的方向,些微轉了個角度,手裡把弄著煙斗,卻不點上,眼神似笑非笑的看著阿慶,開口問道:


「你怎麼一下子這麼沒有章法的讀,這樣,你讀出些什麼心得來了嗎?我倒是想聽聽看你的看法。」


這會兒,原本的正主兒《魯班經》反倒被遺忘了似的,卻考較起其它典籍來了。


阿慶輕咬著下唇,微皺起眉頭,心裡盤計著應該要如何對老醫師述說。他的確是讀得很亂,對每一本書的興趣不一,心得亦有多有少,也沒辦法將這些讀過的古書全都兜在一塊兒談。


正當阿慶還在思索著該如何才能說清楚時,客廳另一端、拉了把西式餐椅坐在廚房門口的醫師娘也微皺著眉頭,心中暗暗地為阿慶擔心。她想,這個不知道為什麼很討她好感的老實的年輕人,恐怕是上回被她這位脾氣有些扭拗古怪的醫生丈夫給激到了,於是一下子搬出了一堆書名。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看過,這下子要是答不出來,待會兒又不知道會被如何教訓。


「哎呀!也都是我這個丈夫不好,人家只不過就是一個木工工人,為什麼一定要人家讀這個書、讀那個書,是皇帝選秀才嗎?還是自己要選女婿呀?!真是的!」醫師娘心裡頭抱怨著,也開始盤算待會兒應該要如何來圓圓這個場面了。


老醫師不作聲,等著阿慶開口。


沉默了約莫一分鐘,阿慶點了點頭,似乎已打定了主意,於是便開口道:


「坦白講,這些書我並不是都讀懂了,這我剛剛就說過了,每一本書的心得也有多有少。」


阿慶頓了頓,繼續說:


「這裡頭有的書,那時是我們鎮上的一位施老先生因為在書裡談到了魯班公的事跡,所以借了給我讀,有的則是說了些和手藝相通的道理,所以也借給我讀,那有的是我讀出些心得,就找出以前我父親留下的一些書來讀的。所以,我想醫生您現在所說的沒有章法,大概是這個意思吧,那我就把情形說給您聽。」


老醫師點點頭,不作聲,並以手勢示意阿慶繼續說下去。


阿慶微微頷首,又繼續往下說:


「那對我來說,我真的不知道這是不是沒有章法,但是我開始讀了些之後,我就覺得很有意思,所以就一本接著一本讀了起來。這裡面當然有看不懂的,看不懂的,我來回多讀幾次,如果真的看不懂,我就跳過去,先從我可以讀得懂的來體會它的意義。看不懂的地方累積了比較多了之後,我再去請教借給我這些書的施老先生。」


阿慶謹慎的、一字一句的答覆,唯恐自己表達的不夠清楚。這時,他覺得喉頭有點乾渴,於是就對老醫師道了聲「不好意思」,先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再繼續接著說:


「但是,我一個做工的人,您要我說出什麼心得,說出什麼大道理來,我真的沒有辦法,雖然我覺得這些書裡頭的道理很深,但是我現在真的說不出來。……可是,我想我還是可以和您說一說,在讀這些書的過程中,我自己實際上的一些體會,這個就像說故事一樣,對我來說比較容易。只是不知道您有沒有興趣聽呢?」


老醫師點點頭,表示答應。於是,阿慶就將他那天讀了書後,明顯感到自己手藝的提高,後來卻又因為自己有意追求,不但連書都讀不進去了,手藝也連帶下滑,這個摔跟頭的經驗,以及自己後來所體悟到的道理,等等,鉅細靡遺的都向老醫師說了個明白。


阿慶的這個經歷確實有些特別,一般人是聽也未曾聽聞過的。老醫師聽得入神,聽到後來竟然還出現了在他臉上難得一見的微笑。醫師娘雖未能完全理解老醫師的心理變化,但看到老醫師臉上漾著的笑意,心裡頭一顆大石也就此放下。


阿慶說完之後,便靜待著老醫師的評論,這時他心裡只是一片平靜,竟似不在乎老醫師的任何反應了。


「好吧!我這個傢具製作、屋內整理的工作就交給你了!阿和也算我沒有拜託錯人,給我找了這麼一個不錯的功夫人。」老醫師笑著對阿慶又說:「我想,不只你該謝謝他,我也應該要向他道謝才是。」


這是怎麼回事?阿慶和醫師娘都出乎意料的吃了一驚。那本《魯班經》連提都還沒有提到,事情竟是如此發展。不只是阿慶,連醫師娘都弄不清楚老醫師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哈哈哈!」老醫師一聲大笑,宣告了他即將做出解釋:


「你現在大概會感到奇怪,我為什麼要你去找那本《魯班經》來讀,是吧?你也一定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後來連提都不再提這本書,卻就答應了將工作交給你,是吧?」


阿慶點頭以為回應。


「其實啊,我告訴你,要你讀《魯班經》根本就不是我的目地,而且,我自己也都沒有看過這本書,連它長的是圓的、扁的,我完全都不知道。」


老醫師用右手食指支著額頭,一派輕鬆的看著阿慶,笑著繼續說:


「我只是覺得,一個擁有技術的人,就像我們作醫生的一樣,不能夠只有技術,那樣不夠,技術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品質。我之所以要叫你找《魯班經》來看,又在言詞上好像是在刁難你,首先就是要看看你的人品。」


阿慶突然想起小時候讀過的「張良進履」的故事。


「我想,這一點應該不算過份吧。不說這個工作是我要給你的,光是說從此之後你就有一段很長的時間要在我家裡出入,我不講究點行嗎?……嗯,這一關呢,你上次就算是過了。」


老醫師換了個姿勢,翹起腿來,曲起右手食指在膝蓋上輕輕叩著,繼續接著說:


「而今天呢,我原本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認真的讀了《魯班經》,我說過我沒看過這本書,但是你是不是認真的,還是在敷衍我的,我是可以看得出來的。不過啊,我還是要多說一些的是,我覺得,一個人無論是作什麼行業的,多讀點書都是必要的,因為每個人的經驗都很有限,讀書呢,可以讓我們突破個人經驗的限制,瞭解更多的事情、更多的觀念,要不然,我們的一生都只能在自己有限的經驗和認識裡打轉。」


老醫師像是上課一般的滔滔地說著道理,阿慶十分專注的聆聽,幾乎連眼皮也沒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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