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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3月19日 星期六

雅逸南宋 迷濛煙雨皆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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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高宗賜岳飛手敕》宋高宗題,左上小字為清乾隆皇帝的題跋。

文 ◎ 邱馨賢
南宋臨安城歌舞昇平的一片榮景,何似煙花般皆有著恍如隔世的虛幻感?這段物質豐富、文化藝術高度發展的精采年代,政治現實卻滿是血淚,怎不教人唏噓與借鑑。


現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筆有千秋業——書法的發展」展覽中,展示了一件「明四家」之一文徵明(1470~1559年)寫給晚輩張鳳翼(1527~1613年)的長卷《題宋高宗賜岳飛手束力詞》。此件大字作品,用筆勁健爽利,全篇書來酣暢淋漓,一氣呵成,十分痛快。這是文徵明九十歲逝世前不到二十日的作品,然而整篇看來全無衰頹枯索氣象,反而是精神抖擻、直言大氣、字字鏗鏘、份量極重!如果能看著文徵明的書跡,再配上〈滿江紅〉的曲調唱上一段,將會完全懂得文徵明,懂得何謂「忠義」、何為「傲骨」、何為「文人良知」。

釋文:拂拭殘碑束力飛字。依稀堪讀。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無辜堪恨更堪悲。風波獄。豈不念中原蹙。豈不恤徽欽辱。但徽欽既反此身何屬。千古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右題宋思陵與岳飛手束力墨本。調寄滿江紅。書似伯起評教。徵明時年九十。

卷後有明人陳宣題跋:「岳武穆之死,後世忠憤之士,每欲起檜九原而戮之。文太史公薄檜罪而歸本於高宗,其千古獨見之言哉。」可見在文徵明發出此一慨歎之前,所有的責難全是指向秦檜(我們現在吃的「油條」,也稱「油炸檜」,便是民眾為表達對秦檜陷害忠良的憤恨而起出的食物名稱)。

岳飛忠魂 換得半壁河山

去年底於台北故宮「文藝紹興——南宋的藝術與文化」特展中,展出兩件宋高宗趙構親手寫給岳飛的書信,一件書於紹興七年(1137),另一件則是寫在紹興十一年(1141)二月十九日(也許文徵明看到的就是這兩封信的其中一封),書風承襲二王系統,用筆結字舒朗流暢,姿態秀逸,意趣飛翔。二信都再再肯定嘉獎岳飛的「公忠體國」、「國爾忘身」,且在第二封信中,宋高宗還要求岳飛用兵「貴神速」,千萬不要讓金帥兀朮給逃跑了。

不過眾所周知,就在這封信寫完的幾個月後,紹興十一年的除夕,岳飛被賜死於風波亭。臨終前,岳飛寫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個大字,其精忠之心,日月為鑑,真足以撼動天地!其子岳雲、女婿張憲更在一個月前就先被斬於市,而後紀律嚴明的岳家軍被迫解散。宋金戰事終在金帥兀朮示意:「必殺岳飛而後可和」的前提下,簽訂了《紹興和議》:宋稱臣於金,宋、金東以淮水中流,西以大散關為界,南北分裂的情勢由是確認。

明清時期對這兩封文句斟酌、字字優美的書信,似乎並未給予關注和讚美,且評論極少,反倒對於宋高宗最終殺害忠良的決定頗多不解與感嘆!第一封信(「卿盛秋之際」)上僅清朝乾隆皇帝書寫的題跋,提到「本來原是腹心託,十二金牌竟若為」。第二封(「得卿九日奏」)卷後亦僅明代大收藏家項元汴(1525~1590年)的跋文,指出「宋帝前何明、後何暗也!書生曰:內有奸相,邊將何由立功?信哉!」而文徵明「逢其欲」這一立論,又直言一種理解偏安的角度,也在某一程度上洞悉了高宗的心思。

偏安為功、為過,現有不同說法,但筆者認為如果歷史上從未有岳飛這一人物的出現,單憑高宗的辦法是否能夠偏安,仍大有疑問!高宗在靖康之難發生的同年(1127)五月初一,於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登基,隨後不久就自動放棄北方土地,直接將政府往南方揚州遷移。金人一見宋廷自動放棄,立刻就併吞了以北的土地,並決定進一步全面剿滅宋朝,於是金軍大舉南下。高宗在康王時期出使金國時即在心中埋下了極大的「恐金」陰影,建炎三年(1129)正月,狼狽逃離揚州的高宗,竟因此落下了不能生育的隱疾,隨後高宗決定主動去掉皇帝尊號,改用康王名義向金元帥粘罕致信,書信的內容在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二十六中記載了:

「古之有國家而迫於危亡者,不過守與奔而已。今大國之征小邦,守奚為哉?建炎三年之間無慮三徙,所行益窮,所投日狹,天網恢恢,將安之耶!是以守則無人,以奔則無地,此所以諰諰。然惟冀閣下之見哀而赦己也。……願削去舊號,是天地之間皆大金之國。」

這封信就是告訴敵人:「您這樣的大國要打我這小國,我是守也不行,逃也不行,處處如天羅地網,我還能去哪呢?只求您可憐可憐我,放我一條生路吧!我承認這天下都是您大金國的!」

當這樣一封「明志」的書信送到金將手裡,金軍是打還是不打呢?當然接著打,而且打得還更凶,這一打甚至把宋高宗再打出杭州,而後經明州逃到海上避難,遂成為中國歷史上因避敵而逃亡海上的唯一一位皇帝。

同年冬,岳飛成立岳家軍。

高宗在岳家軍成立之前一味的南逃,一味的乞和,換來的只是金軍對宋朝更多的輕視和一波波更猛烈的攻勢,直到岳家軍出現,岳飛帶兵紀律極嚴明,加上作戰屢出奇招,並以極有效的戰術破了金軍最為自豪、攻無不克的鐵浮圖和拐子馬,使得後來的歷史甚至有逆轉之勢:金軍對岳家軍聞風喪膽,呼岳飛為「岳爺爺」,嘆「撼山易,撼岳家軍難!」

而就在岳飛打到開封府西南的朱仙鎮,下一步就要輕取北宋京城汴京的剎那,眾所熟知的十二道金牌便出現了,抗金軍民不顧生死所取得的勝利、岳飛的生命,此刻竟成了高宗極欲偏安談和的籌碼。直到岳飛死後多年,金營中還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岳飛不死,大金滅矣!」

因此,岳飛可說是以其忠勇、以其性命換得了南宋的偏安。這樣看來,「正是他(岳飛),聯合抗金軍民一道,保住了南宋半壁河山,使南中國人民免遭金統治者的蹂躪,從而保住了高度發展的中國經濟和文化。」(引自《杭州與西湖史話》),實為公允見地,值得為後世學者參考。

宋代帝系表 暗藏玄機

細覽宋代帝系表,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北宋除了開國始祖趙匡胤之外,之後所有的皇帝都是趙匡胤弟弟趙光義的子孫;而南宋除了第一位皇帝宋高宗之外,之後所有的皇帝都是趙匡胤的子孫。古代傳帝位多是父傳子,為什麼趙匡胤不傳給自己的子孫,而傳給弟弟,結果讓自己的子孫到了南宋才能當上皇帝?其實這中間涉及一些正史不能明說的部分。 

前面提到促使北宋滅亡的「靖康之難」,當金太宗吳乞買攻入汴京,拿著鄧姓宦官提供的宋皇室名冊一一抓人時,就有許多宋人驚呼吳乞買與宋太祖趙匡胤的畫像極為神似。當時民間甚至流傳吳乞買或許就是趙匡胤轉世,要直接來收拾他那位不義弟弟搶奪而去、原該屬於他的子孫的帝位。

「靖康之難」宋皇室無論男女,在精神和肉體上都承受了極大的苦難和傷害,從佛家的角度來說,這應該是累積了極大業力造成的。而這業力很可能有一大部分就是從他們的祖先趙光義強奪不屬於他的帝位與榮華而來。

不過,凡此種種都只是傳說。

然而,史料上也確實記載弟弟趙光義在當了皇帝之後,不僅未善待兄長子嗣,對嫂嫂和弟弟也頗不仁義。《宋史.太宗本紀》雖說宋太宗「功德炳煥,史牒號稱賢君。」但隨即指出「若夫太祖之崩不踰年而改元,涪陵縣公之貶死,武功王之自殺,宋後之不成喪,則後世不能無議焉。」因為這四件事的發生都極不合理,且皆與帝位取得的正當與否有關:

一、正常即位都是隔年才會改元,宋太祖駕崩時是開寶九年十月,太宗在開寶九年十一月即位,卻於十二月就急著將改年號為太平興國,而「太平興國」又像是開國國君所使用的年號,他心中擔心和盤算的是什麼呢?

二、涪陵縣公是趙光義的弟弟趙廷美,在光義即位後,按「兄死弟及」,則他應把帝位再傳給廷美。然而廷美卻在光義稱帝后一再被貶,終至「憂悸成疾而卒」。

三、按照傳統傳位慣例,趙匡胤駕崩後,王位應傳給嫡長子武功王趙德昭。然而德昭卻在一件建議獎賞將士的小事上,被當時已是皇帝的叔叔威逼後自殺,次子趙德芳也在兩年後,以二十三歲之齡,莫名病死。(似乎因此,德昭與德芳的子孫在南宋都能夠當上皇帝,這樣「公平的安排」看來並非偶然。)

四、最離奇的應該是最後一項,宋太祖趙匡胤的遺孀孝章皇后逝世時,光義並未將嫂嫂依皇后禮儀隆重安葬,也未葬於太祖墓旁,而是草草埋在禪寺中。當時雖有大臣禹偁發覺不合理,立刻勸諫,卻反而遭黜流放。據說太宗對寡嫂的薄刻,與孝章皇后想把帝位依照正常慣例由長子德昭繼承有關。

宋太宗趙光義即帝位的正當性雖然一直有著諸多揣測和質疑,且當時就有「燭影斧聲」的文獻記載影射其弒兄,但由於沒有直接證據,種種說法都只能是假說,因此我們的歷史課本從來未敢引用。然而,看到這樣的帝系表,我們似乎不能不從內心打起寒顫,對於過去連小孩都知道的「天理報應」不得不感到畏懼,因為即使史書從未肯定民間說法、「燭影斧聲」永遠只能是謎,然而答案似乎已經清楚的寫在帝系表上,演繹在南北宋三百多年的歷史中。

雅逸 南宋總體的審美品味

目前研究南宋書畫藝術的學者李慧漱女士,以「極精-極簡」;「極雅-極野」這樣具有對立性的、又是一體兩面的特性來概括南宋藝術,這可說是深入的看法。然而筆者以為南宋這153年所發展出的審美趣味,還可再更進一步精簡為「雅逸」二字。

學過美術或攝影的人對「灰階表」應該都不陌生,由黑向白過度,由暗向亮過度,皆有其漸層、階段,而文字本身所描述的情境亦然。以「雅」字為例,囊括在雅字之下的詞彙甚多,如:精雅、典雅、高雅、儒雅、素雅、簡雅等,「雅」字本身已統括了「極精-極簡」不同層次的藝術內涵。然而筆者以為以「野」字來描述南宋藝術並不恰當,「野」字是味道更重、更腥羶的字眼,但南宋的藝術皆有其份際與持守,即使簡筆禪畫亦然(代表作如梁楷的《潑墨仙人》圖、《李白行吟》圖),故筆者以為用「逸」字更能傳達出南宋藝術「空靈超越」的境界,而能與「隨意塗抹」的狀態作一區隔。「逸」字與南宋在江南這片豐饒土地上重新開展繁榮安適的偏安情境,亦頗相符。整個南宋可說在這一基礎上,將陰柔的美感發揮極致。

另外,「雅逸」這一個詞彙,本身也具備了對立與統一。觀者不妨將南宋的藝術作品都拿「雅逸」這把尺來量一量,相信您對南宋藝術的美感形塑,能有更清晰的輪廓。

山水構圖轉變 人文意識揚升

南宋藝術由於其偏安的時代特質而有其特殊的表現。以政治因素來說:宋高宗在失去三分之一國土的情況下繼承大統,於是《中興瑞應圖》、《晉文公復國圖》、《詩經.小雅.節南山之什圖》等宣示正統、亟思復國的圖像相應出現,同時也延續著北宋徽宗精緻寫實的審美趣味。而南遷也使生活環境有著明顯轉變:在氣候上,北方寒冷乾燥,物種稀少;江南溫暖潮濕,物種繁茂。在地理上,北方石山,堅硬高聳,給人以高不可攀的雄偉距離;南方土山,柔軟平緩,則讓人有易於優遊的親近感,因此與北宋相較,南宋繪畫明顯展示了對描繪雲霧水氣的高度興趣,人是感受自然的主體,在山水間開放細膩感官。此外,南宋「一角半邊」的構圖,使畫面留下大片空白,也暗示著人對出塵、純淨、昇華的嚮往。

而如將宋代各時期山水畫的指標作品做一排比:北宋初范寬《谿山行旅圖》→北宋中郭熙《早春圖》(1072)→北宋末李唐《萬壑松風圖》(1124)→南宋初蕭照《畫山腰樓觀》→南宋中馬遠《山徑春行圖》,會發現北宋到南宋的山水畫,是一個視角不斷下移的過程:由關照宇宙本體核心與層次,到重視自然界運行規律,再到重視人在其中的活動。

而這一歷程竟如老子所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過程之「逆轉」。人在山水畫中的地位由「隱」到「顯」的演變,除了顯示人文的揚升,同時也暗示了人們精神關注面下走的情況。

夢兮?真兮?

南宋林升《題臨安邸》詩云:「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做汴州。」偏安江南的南宋人中許多家屬都在北方,他們期待能挽救北方親人免於金人非人道的高壓統治,期待有一天終能洗雪前恥、恢復故土、闔家團聚,可這南方的暖風為何總是吹得人昏沉如醉,讓他們怎樣也提不起振作的神經,這安逸繁華的氛圍似夢如幻,又直教南宋人誤把暫時的都城——臨安(杭州),當成了過去北方的汴京城!南宋高宗以後的皇帝雖有幾次較大規模的主動北伐,但皆以失敗收場,最終在陸秀夫背負幼帝帝昺跳入廣東崖山海中,而結束了偏安的南宋「小朝廷」。結局真如岳飛被十二道金牌召回時所發出的感嘆:「社稷江山,難以中興;乾坤世界,無由再復!」

南宋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中,回憶北宋末年汴京城的富麗盛境;吳自牧細數南宋臨安城歌舞昇平的一片榮景時,寫下了《夢粱錄》!何以在他們筆下經濟力極強,都市生活繽紛燦爛的宋時代,竟似煙花般皆有著恍如隔世的虛幻感?

然而,真實又何其殘酷!北宋在「聯金滅遼」後被金所滅,南宋在「聯元滅金」後為元所亡。安樂過後夢醒時,卻發現世界一夕之間全變了!依賴的後果竟是亡國。宋朝這段物質豐富、文化藝術高度發展的精采年代,政治現實卻滿是血淚,怎不教人唏噓與借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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