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凡:各位觀眾好,現在是獨立評論時間。民富才能國強,這是西方的經驗,也是亞洲日本和 “四小龍” 的經驗。一部經濟史,實際上既是一部市場發展和擴展的歷史,也是一部政府如何學會規範市場的歷史。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等巨大危機,這些年來,「舉國體制」似乎已經成為描述中國模式的一個關鍵詞,似乎中國和世界上其它體制的不同就在於「舉國體制」。今天我們就談一談這個「舉國體制」。 (鄭永年:“舉國體制” 與中國可持續發展困境)
草庵:所謂的「舉國體制」的另外一個名稱是國家動員體制。換句話說,就是納粹體制。應當看到,這種體制在一定的環境下的確能發揮出巨大的優勢來。就是說,國家有能力動員整個社會的力量來辦一些大事情或者應付大危機。不過,任何事物都具有兩面。一般的情況是,一個體制最成功的地方,也往往是其最脆弱的地方。如果和西方體制作一比較,人們很容易看到這一點。如果說中國是國家動員型體制,那麼西方體制的主要特徵就是市場動員。
伍凡:在西方,如果市場佔據絕對的主導地位,沒有任何國家和社會的力量能夠平衡市場力量,那麼危機必然發生。上世紀30年代的危機是這樣,2008年以來的全球性金融危機也是這樣。反之,在中國,如果國家力量佔據絕對主導地位,沒有任何市場和社會的力量能夠平衡國家力量,那麼危機也必然發生。
草庵:在歷史上,「舉國體制」並不是什麼新生事物。早年的德國納粹就是這樣的體制。 1949年之後中共建立起來的計劃經濟體制就是典型的「舉國體制」,國家通過政治手段把社會的每一個經濟細胞都組織起來,在短時期內來達成國家設定的目標。但問題在於,在處理政府和市場的關係時,如何在兩者之間找到一個均衡點?在西方,政府從屬於市場。儘管從總體上看,政府的經濟功能在不斷強化,但政府畢竟還是市場的一部分。無論是規範型國家的〈國家對市場進行規範〉還是干預型國家〈凱恩斯主義〉,政府和市場之間仍然有明確的邊界,兩者不能互相取代。但在中國,市場從屬於政府。儘管改革開放以來,市場的空間在擴大,其功能也在不斷強化,但市場還是政府的一部分。在很大程度上,市場只是政府實現其經濟社會目標或者政治工程的一種工具。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根本不可能像一些經濟學家所說出現了凱恩斯主義。中國政府對經濟的干預遠遠超越了凱恩斯主義,是一種典型的經濟國家主義。
伍凡:在市場經濟中,政府和市場之間存在著明確的邊界,儘管在不同國家,兩者之間的邊界劃在哪裡是不同的。先發展國家和後發展國家之間存在著區別。總體上看,在後發展國家,政府的作用要比先發展中國家的大。例如在歐洲,英國因為其最先得到發展,其自由市場的空間遠較後發展的德國和法國大。不同學派的經濟家對這個邊界應當劃在哪裡的看法也不同,這可以從亞當斯密、馬克思、凱恩斯和當代的不同經濟流派的不同意見和主張中看出。但所有這些都不會妨礙政府和市場之間的邊界。所以,在西方,每次經濟危機發生,人們總會強調政府的作用;而每次危機過後,總會強調政府要及時退出市場領域,將空間還給市場。上一世紀30年代危機前後是這樣,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發生以來的情形也是這樣。實際上,近年來的實踐表明,在西方,市場經濟被視為正常,而政府經濟被視為不正常。儘管經濟危機還沒有過去,很多人就忙著尋找政府的 “退出” 機制。
草庵:還必須指出的是,因為政府和市場之間存在著邊界,政府在努力尋找和發展各種制度機制,來和市場發生有效關聯。一方面,政府必須發展出有效的制度,保障市場、生產效率的最大化,這樣政府才能把稅基做大;另一方面,政府也必須發展出同樣有效的制度,在保障能夠從市場領域汲取足夠的稅收收入的同時,來規範市場,避免市場失控而發生危機。近代以來,西方經濟制度很多方面的創新,就是在這樣一種動態中進行的。相比之下,在中國,市場存在、並生活在政府規定的邊界之中,政府和市場之間不存在任何邊界。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也在向西方學習,建立現代財政稅收、金融等制度。毫無疑問,所有這些制度的主體是政府。隨著政府在這些方面體制能力的提高,其控制和調控市場的能力也在提高。這就是為什麼改革開放以來,儘管中國的市場空間有了很大的擴張,但政府對市場的調控能力不僅沒有減弱,反而在提高。在西方,政府掌握稅收制度,但往往是私人部門主導金融部門。在中國,最為重要的是:政府本身仍然是經濟活動的主體;就是說,政府仍然擁有一個龐大的國有部門。
伍凡:中國同時存在著三種類型的資本主義,即市場資本主義、權貴資本主義、和國家資本主義。〈市場資本主義〉存在於經濟的底端,尤其是地方,其規模不大,主要體現為各種交易市場或者民間網絡,這種市場在傳統社會也存在著。即使在改革開放之前,這種市場也 “非法” 地存在著,尤其是在東南沿海地區。改革開放以後,1980年代,這個市場開始擴展。在1990年代,尤其在 “抓大放小” 期間,〈市場資本主義〉取得了長足的發展。這個市場基本上流離於政府管制之外。政府在容許其生存的同時,並不給予具有實質性意義的支持,包括法律、財政、和金融的支持。在缺乏政府支持的情況下,這個市場注定受很多限制。例如地域限制,沒有法律支持,信用就很難建立起來,使得這個市場不會發展成為全國性市場。又如經濟領域的限制,國家不容許私人在金融等領域發展,私人一旦進入這些國家壟斷領域,就面臨巨大的經濟甚至生命風險。
草庵:比較而言,後兩者即權貴資本主義和國家資本主義則是大舉擴張。在東亞其它經濟體,很多私人企業的發展是在國家政權大力支持下,並且是以依附於國家政權的條件下得到發展的。這就是〈權貴資本主義〉概念的來源。在中國也一樣。在這個領域,很多民營企業也是在國家政權的支持下發展起來的,其中,很多本來就是從國有企業通過民營化(或者中國式私有化)演變而來。這些企業高度依賴和政府的關係。離開了政府,它們就會面臨生存的困境。另一方面,因為這個領域的企業規模往往較〈市場資本主義〉領域的要大得多,國家不容許它們完全獨立,會想方設法地去控制它們,保障它們不會對國家構成任何形式的威脅。〈權貴資本主義〉近年來越來越甚,在民營企業比較發達的地區,一些民營企業開始抱央企的大腿,和央企結成各種形式的聯盟;對這些民營企業來說,它們得到了政治保護的同時,可以分享一些央企所擁有的政治和行政權力的好處。而對央企來說,這樣做可以保證這些民營企業不會對國家構成威脅。從短期看,這似乎是一場雙贏遊戲;但從長遠看,則可能是一場雙輸遊戲。
伍凡:擴展得最快的當然是〈國家資本主義〉。 1990年代的 “抓大放小” 戰略,使得從前計劃經濟下的國有企業很快擺脫了困境。今天,中國的國有企業,尤其是央企,從規模上來說,已經走在了世界的前列。但是,這並不表明國企的強大。國企完全是中國「舉國體制」的工具,它更多的是國家權力的象徵。民富才能國強,這是西方的經驗,也是亞洲日本和 “四小龍” 的經驗。一部經濟史,實際上既是一部市場發展和擴張的歷史,也是一部政府如何學會規範市場的歷史。儘管如此所說,國家和市場之間也存在著競爭,但政府從來不會把市場置於自己的控制之下。政府規範市場,但不是控制市場。市場創造財富之後,政府才會有能力進行社會改革,保障社會成員的經濟權利。西方國家從原始資本主義過渡到福利資本主義,不是資本主義本身發展的結果,而是政府在社會力量的壓力下規範市場的結果。保持市場和政府之間的均衡,一直是西方經濟體能夠有效運作的首要條件。
草庵:中國的「舉國體制」能夠在很短時間里達到 “國富” 的狀態。今天,就國家財力來說,中國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但代價是 “民弱”。「舉國體制」的一個特點就是,國家或者國家的代理者通過各種機制包括政治、行政、市場等等,有效地把財富從 “民” 轉移到 “國”。但是,從長遠來看,民弱必然導致國弱。應當看到,國富並不必然導致國強,在中國尤其如此。在中國的體制環境下,國企並不屬於國家,而是屬於國家的代理者。所謂的〈國家資本主義〉所積累的財富並不能為政府所支配,而是為少數代理者所支配。在很多情形下,這些代理者的行為已經大大超越了政府的控制。或者說,這個領域的存在,不但沒有使得政府更強大,反而是有效地制約著政府的行為。更為重要的是,「舉國體制」正在快速地導致社會資源枯竭。社會資源一旦枯竭,政府就會失去經濟基礎,進而是政治基礎。
伍凡:很顯然,在政府和市場高度失衡的情況下,中國經濟改革的要務就是重新達到兩者之間的均衡。如果政府(尤其是國有部門)無限擴展,市場空間繼續萎縮,財富繼續從社會流向國家(或者國家代理者)而不是相反方向,那麼今天一些人津津樂道的「舉國體制」,必然會最終演變成一種自我擊敗的體制。今天的時間到了,謝謝您的收看,下次節目再見。
草庵: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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