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13日 星期一

夢的使者

 


夢的使者 
 
夢的使者來到夢中以沉默示意。Franz von Stuck作品「天堂的守門人」,一八八九年。(維基百科)
 
文 ◎ 夏禱


從自天而降的神聖天啟到危險的潛意識,在時間長河中,夢的解讀經過了本質上的轉變。然而時至今日,夢依舊是個謎團,等待解讀的是與做夢者內在生命攸關的內容。當夢的使者來到夢中以沉默向我們示意,該當如何應對?


時間河流中的人類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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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神聖天啟


遠比我們認知的早,也遠比我們所相信的深刻,夢和人類的生命如影相隨。晚近科學發現早在子宮中,捲曲的嬰兒沉入冗長的夢境,以準備好迎接即將展開的生命。在我們碰觸到真實世界之前,夢和人親暱,給予我們指引。而動物,尤其是哺乳動物,在黑暗中沉入和生存息息相關的夢境。當夜降臨,大地沉睡,在人獸的意識中升起了超越時空的,光怪陸離的圖像。


我們得追問:為什麼在人類的集體經驗中有夢這樣難以捉摸的神祕經驗?每夜,我們穿梭在一個接一個夢中,試圖理解它對我們說的話。這人類在夜間陷入的漫天羅網被稱為「被遺忘的語言」(弗洛姆)、「行動中的隱喻」(烏曼Montague Ullman)。和我們在醒時使用的語言迥異,夢以圖騰、各種隱喻、預示向我們拍出各種信號。有時,這信號生死攸關。


在不斷變化的人類文明中,夢的意義隨時代而改變。在古代,夢是神諭的器皿,遵行夢的指示是東西方帝王的使命。無論在古埃及、聖經時代的希伯來還是中國古代的聖王時代,召來智者解夢是當時各王國普遍的事實。而在古希臘伊斯克里匹爾斯Asclepius神廟中,夢被賦予醫治的神聖能力。患有頑疾的人們來到廟外洗淨身體,一一履行儀式;當夜來臨,他們進入廟中入睡。在夢中,神靈將以神難以逾越的方式把他們醫治,不費吹灰之力。


在中央帝國的黃河流域,殷商王族夢見了自己威嚴的祖先、虎、熊、跌落的牙齒,這些充滿焦慮的夢通過古老的甲骨文流傳給後世。在斷裂的龜甲、獸骨上刻著最早的象形文字,記錄夢和巫覡對夢的解讀:吉,凶,不宜征戰。這是一個奧妙的現象——中國最早的文字和夢緊密相扣。


甲骨文中「掃除噩夢」。


夢原初的神啟意義在土著身上保留至今。澳洲中部的土著相信夢來自於「夢時間」(dreamtime),也就是由神靈、直覺所統領的境域。在土著詩意的意識中,夢在大地上升起,形成音樂和光的軌道,在黑夜裏引領他們前行。


到了十九世紀,夢的天啟地位逐漸消失。這奇異的夜間活動從它崇高的地位退下來,而被視為非理性、無意義的幻象。下一個階段是由佛洛伊德所揭開的,從心理學角度來解釋夢的全新轉向。自從人類的自我抬頭並占據文明的主舞臺,從大地到人內在的風景,無一不發生了鉅變。什麼時候開始,夢悄悄蛻變為升自潛意識的、帶有心理病徵的圖像。自我的困境、突圍成為夢的主旋律,夢中出現的隱喻被視為來自於自我的各個層面:這些不同的自我以換裝術登場,對做夢的人訴說他內心深處糾結的,就連自己也蒙在鼓裏的祕密。


從自天而降的神聖天啟到危險的潛意識,夢的解讀經過了本質上的轉變。這一轉變有深刻的歷史意義;與這同步,人類在漫長的時間中一絲一絲蛻變,直到我們成為不可辨識的現代人,與每夜來探訪我們的夢生出了難以彌合的斷裂。


2. 榮格及其時代:歷史的海潮


佛洛伊德和榮格之間有過一場關於超感經驗的戲劇性對話,這導致他們日後不可避免的決裂。對於榮格,夢不止是人受壓抑的欲念的表現,更是來自遙遠時空的、萬物生命的源頭。在夢中,從潛意識的海床浮現蟄伏在心靈深處的,遠古以來形成的原始意象,朝更深處延伸,夢探向醒時接觸不到的過去、未來的時空,和不受時間限制的永恆地域。


佛洛伊德和榮格有過一場關於超感經驗的戲劇性對話,這導致他們日後不可避免的決裂。(維基百科)


在榮格的解夢中,時常,即使是最不可能的意象也來自於自我被忽略,等待治癒的那一面。夢中出現的神祕女性被解讀為做夢者的靈魂(anima),他更高智慧的泉源。榮格把自我從慾望和本能中釋放,而把它理解為與宇宙同一,無限的意識;唯有達到如此高度的自我才具有自我拯救的力量。


隨著量子力學中奧妙的亞原子世界的發現,人類對真實的掌握已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在今天,榮格為人類之夢所描繪的深邃圖景得到了普遍的承認,並獲得了更寬廣的闡釋空間。


關於榮格和他的時代,有一點至為關鍵。他身處新物理學初現曙光的二十世紀上半葉,也是戰後西方出於對現實的絕望而轉向佛教及東方神祕主義的早期。換句話說,榮格的時代是西方社會開始覺悟實證科學的限制,並把不可視的精神放回視野的一個歷史性轉折。現在蓬勃發展的超心理學(parapsychology)在榮格時即已萌芽,而當時量子力學對違反所有物質定律的亞原子世界的發現震撼了科學界、文化界的精英,並徹底改變他們對真實的看法。


榮格的好友,量子物理健將之一鮑立(Wolfgang Pauli)對夢的心理學有濃厚的興趣。下面是鮑立的一個異夢:


在夢中,鮑立從一場著火的數學及物理會議現場離開他的同事們,一個人逃了出來。在樓下的車庫中,他遇見了幾次在夢中出現的深膚色的波斯人。


「我馬上覺得安全了。『說不定是他點燃的火。』我默想。他靜靜對我說:『現在你可以加滿油了,因為剛才樓上有一場大火。我會載你去屬於你的地方。』然後他把我載走。」


這個夢糾纏著鮑立對科學的矛盾心理,並直指對物理的再認識和改道。回頭看這近百年之中科學界在各領域的深刻變化,我們發現,鮑立的夢不僅出自於他個人的情結,卻是來自和人類文明進程攸關的集體潛意識。


在獨特的時代氛圍中,鮑立做了這個預示的夢。放回風雲陡起的時代背景,我們理解榮格為什麼不可避免地和佛洛伊德分道揚鑣。同時我們領悟,從對於真實迥異的理解出發,我們抵達對一切事物(包括夢)迥異的詮釋。


3. 忠誠的夢的使者


在榮格卓越的論述中,我們時常感到一種對於人類命運的焦灼。當我們掌握了榮格對夢中出現的圖騰、原始基型的解讀;當我們感受到榮格在解碼他人的夢時所觸及的,屬人的迷失和深沉渴望時,對於夢的真義,我們獲得了一種不失悲愴的體悟。


「心靈的深處是自然,而自然是一種創造性的生命。」


「這些深處構成了人類的自然史,他和本能世界的因果聯繫。除非這一聯繫再度被發現,否則沒有生命之火,也沒有自我能成形。」(榮格)


夢不僅是自我戴上面具的呻吟、求救。在最高層次上,它是來自另一世界的召喚。是我們與宇宙合而為一的自我對我們深陷在人世的,這一割裂的自我充滿了關愛的警示。以發光的太陽、向上或向下的階梯、飛翔、象徵靈魂的女性、威脅的獸這些帶有普遍意味的意象,埋藏在意識深處的本性朝我們飛回來,提醒我們生命更高的境地。有時候,夢對我們展現那遺失在遙遠的,殊勝的家園。


夢以向上的階梯、飛翔提醒人生命更高的境地。Willmann, Michael作品「有風景的雅各之夢」(Landscape with the Dream of Jacob),一六九一年。維基百科


我們可以這樣理解:人類的夢蘊含來自宇宙整體生命的悲願。有什麼在遙遠之處打神聖的、急切的信號燈,不願把我們放棄。在每個夜晚,夢是它信息的使者,通過奇特的隱喻、迫切的話語把我們塵封的心靈開啟。


什麼能解釋我們每個人都做過的,那些宛如真實的夢?黑暗裏,人類的夢中升起交響樂一般交相呼應的異象、雷同的情節、圖騰。若是我們數算大地上一個夜晚能收割多少億個夢,若是我們探入彼此最深的噩夢中,或許我們將理解為什麼在當代夢研究者的認識中,夢和人類的生存密切相關。在這裏,生存所指的不是物質性的存活,而是精神的延續,也就是永不熄滅的生命之火在時間中燃燒的焰心。


當代夢研究的新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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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生存


近半個世紀來,夢的研究獲得了全新的面貌。經由神經學的發展,科學深入人腦神經在睡眠中的活動,以破解夢的謎團。


這是一次空前的展覽:空曠的戶外放一張床,床上是一個沉睡的人;他的腦波通過精密的儀器轉化為不斷變化的聲光色彩,打在一座巨大的螢光幕上。展覽者的意圖是展現被人們忽視的、科學的美學面向。在不斷變幻的色團和低頻率的音響中,人們看見了夢在腦部活動的外在表現形式。不可否認,它具有某種獨特的美感,並充滿了暗示。


人在夜間進行的活動被搬上了舞台。睡夢成為人生活的主角,擁有獨特的聲色、不足為外人道的內容。第一次,夢的物質性表現裸露在眾人眼前,提醒人它確實存在。


我們所關心的,卻是色團背後等待解讀的,與做夢者內在生命攸關的內容。對於一些神經科學家,夢只是腦皮層發出的混亂信號。站在他們的對立面,烏曼、閔戴爾等人賦予夢在倫理、生存上不可等閒視之的意義。


烏曼:「世界上所有做夢的人聯合起來」


紐約夢實驗室的創辦人烏曼曾引述黎亞懷特在一九八五年對超心理學者提出來的,請他們改變研究方向,深入探討人類心理的緊急呼籲,並強調人類割裂式的生活導致了斷裂的自我。毫無疑問,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人類病入膏肓。


這一迫切感和烏曼的行動是一體的兩面。烏曼最重要的貢獻是跳脫以往專業化的夢的解讀,把解夢的權力還給每一個做夢的人。早在上一世紀,出於對佛洛伊德過於理論化的夢的解析的反彈,榮格曾提出病人對自己夢的解讀先於心理醫生的解讀,並描述一位聰慧美麗的少女對自身駕駛車子,後座坐著她父親屍體的奇特夢境的解讀遠比他想當然爾的解讀切近真實,並促使她找到自己病的根源,因而在不久後痊癒。


烏曼比榮格走得更遠:他發展出不具備任何理論的,夢群體(dream group)的形式,經由參與者對自己所做的夢一個意象接一個意象的逐步展現來發現夢的真義。通過做夢者自己對夢的重新審視,夢「如蓮花一樣綻放」(史汀生,烏曼夢群體學者),直到夢的深意全部展現。在對自己誠實的凝視以及他人的激發下,人們獲得了對自己更真切的體悟,同時對生命生出了有力的洞視。或許,夢對我們說的,那被遺忘的語言需要人們一齊回憶才能完整地再現。這意味需要人類集體的努力來接上那遙遠的世界與我們性命相繫的臍帶。


烏曼解夢的角度深具倫理精神。他認為:「在夢中,人們在面對事情時更加清晰、也更誠實。我們更接近自己,也因而更自由。」


夢在倫理、生存上具有不可等閒視之的意義。


他從做夢者與他人的關係著手,找出人際關係的斷裂、扭曲。這和他行動所落實的方向緊扣:經過一群人對彼此最私密的夢的解讀,我們重尋生命的牽繫。這一牽繫不限於個體之間,卻包含萬物超越時空的彼此相屬。它指向榮格的集體潛意識,那萬物之間淵源深遠的合為一體,同時也和瀕死經驗中出現的特殊體驗吻合。


「有一種光直接聯繫著我和這個宇宙中的每一個物體,就像我們是一體。我們緊密相連,彼此相屬。那是非常令人感動的……。這是最讓人銘記不忘的,那驚人的美麗和我與它的聯繫。……您感到你屬於星球,星球也屬於你,宇宙的每一件物體都是這樣的。」(史帝夫.范寧)


夢身體Dreambody


在閔戴爾(Arnold Mindell)的理論中,身體透過夢傳達重要的信息;通過黑暗中的圖像,肢體告訴我們它迫在眉睫的緊急狀況。這是自我尋求痊癒的本能。閔戴爾把這現象稱為夢身體:從物質性的肉身升起了夢的意識。


這最新的認識和新物理中物質與精神二而為一的革命性理解遙相呼應。在量子物理超出預期的發展下,笛卡爾物質/精神對立的二元論受到了挑戰,科學家生出了全新的認識:物質和精神不是對立,卻是相互穿透、轉換的一體的兩面。


身體經由夢對人說話——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然而以我們自身來說,許多人都有這樣的經驗:心臟、眼睛、牙齒在夜晚來到夢中,警告我們它岌岌可危的狀況。嚴重時,這樣的夢可以叫人嚇出一身冷汗。而在整體(holistic)的古代中國醫學中,各種夢的異象和人體臟器的病症有準確的、科學式的對應。


夢身體理論把夢與生存放到更原始的層面。自我意識延伸入身體:身體不僅是無意識的細胞結構,卻是與個體生命一無二致,能表現自身悲喜、傳達重要信息的有靈機體。在這樣的認知中,一個完整的,精神與肉體二而為一的人類自我浮出了地表。從短暫的物質中,升起了不滅的精神。


2. 自由


清醒之夢


清醒之夢(lucid dream),即生動如真,而做夢者清醒意識到自己在做夢的夢境,是當代夢研究的一支。在密宗的修練中,喇嘛經由集中意志想像物體來加強自己的意識能量。在夢瑜伽裏,修持者進入清醒之夢,並把夢帶領至隨心而化的方向,以參透物質世界一如夢境,是隨心念而轉的表象。在其最高的蘊涵上,這一獨特的修練途徑有助於修行人理解真空妙有的教義。


夢瑜伽在當代的清醒之夢實踐中生出了俗世化的色彩。和密宗嚴謹的修練不同,在流行的清醒之夢實踐中,夢者經過控制夢中的情境而轉化自己原有的恐懼、無力感,從而體驗自身不受限制的力量。從清醒之夢延伸出來一種清醒生活(lucid living)的實踐:在其中,人們把生活中發生的事視為一場夢,把不固定的表象視為可以經由意志而轉化的幻象,並從而改變他們的生命。


在這裏我們強調:做夢者以意志控制夢是一個值得深究的做法。如前所述,夢是來自遙遠空間的緊急信號,我們需要給予它全部的自主權,並如古人一般聆聽它對我們說的話。削去了密宗修練的獨特內涵,以操控夢而得到滿足,甚至快感,不是清醒之夢的原意。除非我們虔誠地對待夢與生活,虛心傾聽它們教導的生命的最高意義,對於夢境的操縱,事實上,隱含危險。


清醒之夢的另一個面向是其強烈的真實感。不少人都有過這樣的經驗:我們不覺在夢中驚叫出聲、甚至哭泣醒來;醒後,夢中發生的事停留在腦海中,就像是發生了什麼重要的,難以釋懷的事。通常這樣的夢境在日後被證實為真,並對我們的生命有重要意義。


在這裏我們觸及了預知之夢。在《論共時性》(On Synchronicity)中,榮格探討如預知、心靈感應等超常的現象,並稱之為「有深義的巧合」。這些神祕的現象遙遙指向宇宙背後的藍圖,並破除了人們對時空僵化的印象。在極度抽象的思維中,不是我們的過去,而是我們的未來決定了我們的現在。對於不具備超常能力的人,預知之夢成為他們通向全知的自我及更高智慧的甬道。


平行世界


如何解釋預知之夢和那些使人全身心與之感應,難忘的夢?在半世紀以來多維空間理論的發展基礎上,量子物理學者伍爾夫直言不諱:夢來自於肉眼之外的平行世界,是在另外空間發生的真實事件。


這一根植於前沿科學的說法逆時間之流而上,回到了古人對夢的認知。終極來說,平行世界指向肉眼不可見的,精神的存在;指向古代哲人言之鑿鑿的,等待我們朝之回歸的存有。當夢的使者來到夢中以沉默向我們示意,我們是把他認作來自於自身更清明、高遠的那一部份,還是來自對我們陷落大地的生活耿耿於懷,有著如海的耐心,不輕言放棄的神祇?


大夢之醒


最後,全息理論為夢中的圖像提供了具體的理論基礎。從波恩的潛在(implicate)、顯現秩序(explicate order)引伸,烏曼稱夢是「從潛在秩序到顯現秩序的自然轉換」。而全息理論發現的:物質不是人們所認為的由分裂的部份構成全體,卻是每一部份都已包含了全體,即全體已在部份之中,和我們在上面討論過的萬物之間的奧祕聯繫相互印證。


由於交相投影的光波形成的立體圖像假以亂真的真實感,全息理論提出大膽假設:很可能,我們看見的物質世界同樣是來自更高真實的投影。也就是說,真實是由層層相扣的圖象形成。在這經歷著一場意識變革的新世紀,《金剛經》中「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所指稱的物質界之虛幻再度成為人們認真考量的思維參照。


「我們是誰所做的夢?」「是莊周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周?」這是古人問的哲學式問題。數千年後的今天,挾帶所有先進的科學理論和發明,我們繼續追問:「如果真實是一場夢,我是在誰的夢中?」


我們回到了原點。夢依舊是一個神祕的謎。我們唯一能確定的是,夢是一個禮物。是出於誰的手把夢植入我們的夜,讓它提醒我們那被遺忘的遙遠世界,預告我們遍布獸和荊棘的未來?是誰在夢裏傾身下來,對我們訴說那在醒時遺忘的話,讓我們如中雷擊?


或許,當代夢研究最獨特的地方是它的回歸人性。回歸夢的原位。沒有智者為我們解夢,我們追尋夢的蹤跡一步步往回溯,直到我們明白它所說的無比誠實、性命交關的話語,為了讓我們從這一場做了太久的大夢中醒來。


是莊周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周?如果真實是一場夢,我在誰的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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