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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宮「文藝紹興——南宋藝術與文化特展」現場。
文 ◎ 夏禱
在南宋繁華的表象下是對於失土的傷痛。這一創痛之深,從內部轉變了藝術家的創造。如何通過南宋文藝特展找到自己相應的位置?或許首先,讓我們真正看見南宋,看見那些努力生活、思考的南宋人,聽他們把夜笛吹裂。
我們如何訴說偏安江左的南宋逐漸成就另一太平盛世的歷史?如何訴說這物質豐盛、文化細緻,有著十二到十三世紀全世界最繁榮經濟中心的南朝是如何開始的?所有的紀錄顯示,這個朝代有一個不那麼光榮的開端。
靖康二年,藝術家皇帝宋徽宗和數千多名皇族、妃女被虜到五國城為金人奴役,多人不堪屈辱、磨難而死。紹興十一年,念念不忘收復失土,並多次重挫金軍的岳飛以叛國罪下獄。在臨安(杭州)大理院中岳飛絕食抗議。御史中丞何鑄對他嚴加拷問,岳飛袒露背上刻的四個字:盡忠報國,何鑄對岳飛無罪更加堅信。秦檜不得已撤換下何鑄,才完成了高宗的意旨將岳飛定罪,並在不久後將他賜死。
這一段史實浮現了我們熟悉的岳飛的形象。他背上刻的四個字是真實的,而不僅僅是我們從小在教科書上記頌的勵志故事。在這《宋史》的記載中,我們以為是虛構的四個血字成為真實的一部分。而正如我們所熟悉的歷史,岳飛死後,高宗在杭州坐穩寶座,再不提收復中原的壯志。
在台北故宮「文藝紹興——南宋藝術與文化特展」一間間略微昏暗的展覽室內,從繪畫到書寫,從帝王到庶民,作為一個精緻而豐饒的朝代,南宋的背影浮現在光影中,邀請我們回味,邀請我們解讀。一起浮現在光影中的是生活在那時代的人:帝王、皇后、哲學家、信仰者、等渡船的人、賣什物的漢子、牛背上的牧牛郎、賣炭郎、夜裡燃燭賞花的文人。是寫下了悲壯詩詞的陸游、辛棄疾,和畫下《太液荷風》、《柳塘呼犢》的馮大有、無名畫師。
透過這些畫師的眼睛,我們看見了雪山徑上馱柴炭而行的一對小、老騾子,仰頸朝主人呼號的牛,螳螂口中逃生的金龜子。我們看見了臨安的夜市如何從黎明喧譁到深夜,看到了南宋人琳琅滿目的美食、茶坊、戲耍。無疑,和我們的時代一樣,這是一個生命力不失旺盛的時代。
或許我們不該對這個朝代是如何開始的耿耿於懷。不該如陸游、辛棄疾一般固執地望向失去的中原,望向生活在金人酷烈的統治下企頸以待的父老。或許,我們該忘記國土淪陷的另一半,專心凝視一間間展覽室內南宋人留下的痕跡,觀看他們如何生活、思考,如何對待自己以及世界。而讀到高宗付岳飛的手書:「聞卿見苦寒嗽,乃能勉為朕行國爾忘身,誰如卿者,覽奏再三嘉嘆無數」也毋需腸內翻轉,無法釋懷。歷史的軌跡早已定下,不是我們所能定奪。反之,我們需要反思的,是如何在南宋特殊的處境中找到自身相應的位置。
1. 「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
南渡之後,宮廷畫院畫家筆下的山河從巨幅的大山縮小成微型的半山、斷壁。與南宋的版圖對應,畫布上出現了半壁江山。耳熟能詳的馬遠、夏圭的畫赫然出現眼前,遠比想像中小而昏暗。瞇起眼仔細瞧,我們看見了瓦亭裡舉手向瀑布的雅士、蓬舟上睡起伸懶腰的漁人。看見了六角亭閣內閑坐觀看為僕人燃燭照亮的夜海棠,閑定自如,有如夜的主人的文人。
在中國藝術史中,南宋是一個重要的轉折。從這裡出發,北宋浩大、震人心弦的寫實大幅山水收束入片斷、抒情的近景。相對於范寬、李成畫中高遠、指向無限的巨山、山腳下騎驢的微型旅人,在馬遠、馬麟等人的畫中,人成為主體,佔據了畫面的重要部分。在馬遠《山徑春行》中,人的出現驚動了棲息枝頭上的鳥兒,從而改變了景致。而當我們沿著文人畫這一傳統中梁楷、牧谿的減筆、逸格一路追溯到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這一歷史的轉折就更不可忽略。
這美學的轉折深植在時代中。依據日本學者內籐湖南的歷史分期,宋朝是中國近代的開端。經濟帶動下的社會變革、知識的流入民間形成了蓬勃的市民空間。由於商業的繁榮、書院及官學的興盛以及雕版印刷術的發展,知識不再是上層階級的特權;坊市的移除更促成了遠為活潑、自主的商業活動及庶民生活。正如我們在《清明上河圖》中所見,生猛有力的市井生活沿汴河一里一里展現。士的視野從功利主義的科舉轉向追求知識、真理的書院;加上理學的形而上思辯、士對於「內聖外王」的信念,都使得宋朝展現一種深富庶民生命力與士經世治國的人文精神。以其新近獲得的自信,「人」在世間的生活獲得了更新的重量。在南宋,這一人文精神朝細緻化發展。
這一意識的轉變與藝術風格的變化平行。與將古典畫中全景式的表達切割為大近景的西方十九世紀現代畫風遙遙呼應,在馬遠等人的繪畫中,自然不再是遼闊的視野中人生存的大背景。相反的,人成為一切的中心。這繪畫的主體:人,是以其在剎那間的行動、以其為萬物的觀照者而呈現。由於這是人內心風景的抒情表達,或可稱之為「心景」。
與這一美學上的發展緊扣,田家、市井小民生動地出現在南宋風俗畫中,我們看見了和我們一樣生活過、呼吸過的人:風吹落了牧童的斗笠(李迪《風雨歸牧》),農人與牛親密地相互呼喚(《柳塘呼犢》),背上燒艾草的村夫呲牙裂嘴有如野人(李唐《炙艾圖》),村婦懷抱嬰兒乳奶(李嵩《市擔嬰戲》),賣炭郎挑山雉穿越積雪的山徑(馬遠《曉雪山行》)。黎民百姓艱苦、詩意的生活如實地呈現,讓八百年後的我們如聞其聲,如臨其境。
而圖書《夢梁錄》、《都城記勝》等筆記中記載了南宋繁華的生活。細讀櫃中展開來的書頁,南宋一點一滴變得具體而生動。
「杭城大街買賣晝夜不絕。夜交三四鼓遊人始稀,五鼓鐘鳴,賣早市者又開店矣。」(《夢梁錄》)而一串小食名字:「糖蜜糕灌藕時新果子」會叫老饕食指大動。對雜技感興趣的人則會驚喜地發現南宋竟有一種早已失傳的魚戲。
「餘垂齠時隨先君子故都,嘗見戲事數端有可喜者,自後則不復有之。呈水嬉者以髹漆大斛滿貯水,以小銅鑼為節,凡龜鱉鰍魚皆以名呼之即浮水面,戴戲具而舞,舞罷即沉,別復呼其他次第呈伎焉。此非禽獸可以教習,可謂異也。」(周密,《癸辛雜識》)
2.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讓我們回到人。生活在淮河以南,人們如何面對這新的歷史局面?從陸游、朱熹到趙構,一件件手跡展現人們面對自身、面對時代的軌跡,為人的生命作見證。我們跨越時間和古人面對面,而當有人慷慨地展現耿介的氣節、高潔的氣血,我們不禁慨嘆:這是一個人,一個我們可以信任的,真正的人。
在陸游攤開來的《劍南詩稿》中,我們迎面撞上了著名的這兩句詩行:「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金錯刀》)接著,我們遇見了一個死後依舊懷抱悲願的人:「叔介客死臨安。十月十一日夜忽夢相從,取架上書共讀如平生。讀未竟忽辭去,留之不可。曰:欲歸校藥方。既覺泫然不能已,因賦此詩:『羈魂憔悴遠相尋,髭斷肩寒帶苦吟。歸校藥方緣底事?知君死抱濟時心。』」或許應該說,我們遇見了因懷抱悲願而夢見故人的陸放翁?
在陸游八十歲所寫的《雜書》書法長卷中收入《庵中雜書》:「萬物並作吾觀復,眾人皆醉我獨醒。走過世間無著處,閉門鉏菜伴園丁。」另有一首「美睡」讀之叫人艷羨:「老來胸次掃崢嶸,投枕神安氣亦平。漫道布裘如鐵冷,未妨鼻息子雷鳴。天高斗柄闌桿曉,露下雞塒腷膊聲。俗念絕知無起處,夢為孤鶴過青城。」
我們不會忘記,寫下這兩首詩的陸游也寫下了遠為沉痛的詩行:「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示兒)「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關山月)在陸游這南宋詩人之冠的多首詩作中,我們深切體會了時代的重量。
和陸游的悲聲相呼應的是辛棄疾高亢雄放的聲音:「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水龍吟)「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消殘戰骨。嘆夷甫諸人清絕。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簷間鐵。南共北,正分裂。」(賀新郎)
把這些沉鬱的詩詞和南宋文藝特展並置,我們對南宋有了更完整的理解。在繁華的表象下,對於人們粉飾太平的悲憤,對於西北神州及其父老的深刻思念在氣節之士的心頭滾湧,足以把笛子吹裂(「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辛棄疾《賀新郎》)。從這個角度回頭看夏圭等人的殘山剩水,一種無法面對半壁江山的潛意識悄然浮現。在更深的意義上,馬、夏的半邊、一角是一種隱喻,一種自我禁錮式的美學。「良工豈是無心者」——在這破碎的山河中,一個人如何去畫?從此,繪畫只能是一種自傷。背對失去的廣大山河,「恐將長物觸君懷」,畫家選擇畫那懸崖一角,山的半壁。
從這個角度,我們看見了另一個南宋。在繁華的表象下是對於失土的傷痛。是一個民族難以彌合的受創心理。這一創痛之深,從內部轉變了藝術家的創造。透過這個角度,琳琅滿目的美食、戲曲、茶坊是一種心理補償和轉移。唯有這樣理解南宋,我們觸及了它的心理潛層。在岳飛、辛棄疾、陸游等人悲壯的文字,馬、夏、蕭照隱喻式的山水畫中,我們讀到了南宋悲劇意味的自我定位。
隨著時間的流逝,靖康之恥、中原父老成為遙遠的記憶,南宋在歷史的推動下成為一規模略小的繁華盛世。然而文化是一個時代的精神表徵。不可否認,這一隱藏創傷的文化隨著南宋的推進更形纖弱,並促成詞的消亡。同時南宋皇室在血統上出現的病變持續到宋亡,是歷史上十分特殊的個案,故宮舉辦的特展研討會上對此有深入的討論。
3. 夢為孤鶴過青城
在佛、道兩家的衝擊下,宋代儒學匯入形上的思辯而開闢出理學,並逐漸形成宋代文化精神的核心。
到了南宋,周敦頤、二程的宇宙論一方面落實到格物致知的知識論上(朱熹),一方面轉入以人為本的心學(陸九淵)。
把陸九淵直承孟子的心學放在時代脈絡中,或許我們可以做一個粗略然而形象的對比:周、程關於氣理的宇宙論和范寬氣勢磅礡的《谿山行旅圖》相呼應,具有形上的指涉;陸九淵直指人心的心學則更貼近馬遠、馬麟以人為主體,指向人在時間中生存、向內回歸的美學。這一平行和時代氛圍有著不可解的內在聯繫。與陸象山「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心學遙相呼應,南宋繪畫展現了獨特的抒情精神,畫中的文人往往在閑適外多了一種對於外物的觀照和內省的重量。
南宋皇室尊崇佛、道兩家;道家經典在太學中占舉足輕重的地位,皇室並下令編佛道教經藏,鞏固了兩家經典。釋、道的主題時見詩詞、繪畫中,把南宋的人文關懷牽引至空靈廣大的向度,一如上面所引陸游藏有玄機的「夢為孤鶴過青城」,或「學道雖恨晚,養氣敢不勤。宦遊非本志,寄謝鶴與猿。」(陸游《遊武夷山》)
馬麟的《靜聽松風圖》無疑是這次特展中最叫人動容的一幅畫。畫中,一高士長髯飛揚坐臥高松下,偏頭聆聽風起鬆動的聲音。畫中道家自適、坐忘,與物齊一的生存風格得到了高妙的藝術表現。畫軸高大可比北宋繪畫,畫面三分之二是搖動的松枝、垂籐,如有風吹過。畫中人物與自然合一,高遠、向外無限延伸的空間感所展現的道家美學精神使人神往。
這次展覽中有一件書法珍品:張即之手抄本《金剛經》。疏放有致的書法一筆一筆抄出了佛門經典,提醒我們在古代的中國、日本,男女信眾以抄寫佛經來洗滌罪業、供奉佛陀。在故宮的展覽櫃中,《金剛經》以端莊的書法一字一句一絲不苟地呈現,頓時轉換了時空,把我們攜舉至與塵世迥然有別的境地:「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捨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捨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驟然讀到這生動的細節,我們不由回想起釋迦牟尼生前種種,並深思佛門的無上奧義,由佛陀洗腳這一富於深意的開端出發,把塵世的重量洗淨。
在劉松年三幅《畫羅漢》中,手持經書的信徒、捧供養的蠻王有如小人一般立在高大的羅漢腳下,突顯了得道者崇高的地位。屬於第二期展覽,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畫千手千眼觀音菩薩》碩大富麗,菩薩的世界中有眾多法器、黃道十二宮,呈現一完整的宇宙,殊美的藍綠色調烘托出莊嚴的菩薩像。這一筆法綿密的菩薩像指向了深厚的宗教畫傳統。在宋代,眾多寺廟請畫師畫寺院壁畫、佛像,皇室也供有佛像,無數的匠師把心力投入宗教繪畫中,其藝術成就或勝於畫院畫師。
和貌為世俗,其實暗藏玄機的繪畫同觀,這些繪畫展現了南宋人虔誠、樸素的世界觀。諸羅漢、菩薩並非虛妄,卻是真實而莊嚴的存在。在整個展覽中,這幾幅畫、書法無論在尺寸、內涵上都極為突出,和以巨幅掛畫佔據正廳的諸皇帝、皇后畫像各據這一展覽的天平兩端,而以內涵、藝術性來說,這些關乎信仰的藝術重重壓下了天平的這一端。
結語 看見自己
在以儀典確立自身正統地位的南宋皇室身上,有人看見了我們安身立命的島嶼。然而有多少人會在這「文藝紹興」特展中看見自己?正如被迫卸甲的岳飛、辛棄疾,我們早已不提失去的中原、海峽西岸的父老。那未免太不識時務了。這次特展強調的是南宋在文化藝術上的成就,詩人、將帥慷慨激昂的詩詞少見於攤開的書頁上、書法中,然而恰恰是愛國詩歌在南北宋之交啟動了僵化的詩詞,賦予其更新的生命。有些事是毋需明說的。陸放翁活到了八十幾歲,晚年睡眠情況甚佳。我們又何苦對如今中原滾滾的沙塵暴耿耿於懷?
如何通過這次南宋文藝特展找到自己相應的位置?或許首先,讓我們真正看見南宋,看見那些努力生活、思考的南宋人,聽他們把夜笛吹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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